关于“孟婆茶”

宋代宰相叶衡罢职后，天天在家与人饮酒，觉得十分开心。一日，叶衡神色不乐，问客人：“我将死，但不知死是否佳?”一个姓金的士人说：“甚佳。”叶吃惊地问：“何以知之?”士人回答：“死如果不佳，死者都将逃回。现在他们一去不返，所以知死必佳。”满座大笑，不久叶衡即谢世。这虽是个笑话，也反映了人们对死的思索。死似乎是无法知的，如孔子所言：“未知生，焉知死?”然无法知之事人们仍欲知，特别是将死之人，欲一究死后之事，也是十分自然的。关于死后之事，中国民间向有阴间之说。民间描述的阴间阴森可怕，然阴曹地府主要还是中国人自己所创，它反映了中国百姓对死亡的恐惧。

人固有一死，死亡对于人无法避免，然则怕死之人生态度是否可取，加剧人们怕死心理的地府鬼使之创造是否理智？这实在也值得人们深思。明代学者傅山说过一段极有意思的话：阴曹地府森严可怕，阎王爷之勾魂使者，皆面目狰狞，所以造成人人怕死的局面。倘使阎王爷的鬼使是西施、王昭君那样的美人，则人们大约反而会向往死了。

傅山的设想粗看甚为奇特，然而又是十分自然的。他又说：“死，一也，而忧喜不同，此之谓随境转移。”这里的“境”，我相信是指“心境”，人们对死亡忧喜不同系于一种心境或曰观念，这与法国人蒙田所谓“人们对好坏的判断主要取决于我们的主观看法”可谓同一机杼。蒙田又引希腊格言说：“人通常被对事物的看法而不是被事物本身所困扰。”这也值得我们深思。

傅山所言，似不是随便说说的幽默之言，也许倒是切中事理的洞察之见。前些年游小镇周庄，发现那里有喝“阿婆茶”的习俗，极感兴趣。这使我想起民间另有一种人死后要吃“孟婆茶”的说法。关于“孟婆茶”，从前民间人士多能言之。《吴下谚联》道其来历云：“人死去第一处是孟婆庄，役卒押着从墙外经过，赴里面审理结案。死人生前的功与过，要写进轮回册中，转世投胎，仍然从孟婆庄这边过。经过时，有老妇招呼入内，升阶入室，全是朱栏玉砌，画栋雕梁，珠帘半卷，中间陈列着玉案。老妇叫女孩出来，屏风后面轻步移出三个美人：孟姜、孟康、孟弋，都红裙翠袖，头戴珠玑，艳丽非常。她们一边低声叫着‘郎君’，一边拂席令坐。此刻小丫鬟端上茶来，三美人亲自用纤纤玉手捧杯劝茶。她们手上的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满身香气袭人。那‘郎君’遇此，哪能袖手不接，刚接杯便觉得目眩神移，口渴难忍，不觉一饮而尽，见杯底有浑泥一匙许，抬眼看时，那老妇及三位美人都变成僵立骷髅，华屋雕墙，都变成荒郊，生前事已全然不能记忆，一惊堕地，即是懵懂小孩矣。此茶即孟婆汤，又名迷魂汤。”这段文字富于想象力，可作一小说读，大有意味。我以为，除了男权意识，这段文字别具一种对死亡的态度。孟婆庄(或称孟婆店)向来为僧道人士乐道，在民间极有影响，四川酆都的“鬼城”即有一处“孟婆茶楼”。《阎王经》之类的书中，“迷魂汤”(即孟婆茶)是诸鬼不能不喝的。如遇刁滑硬是不喝之鬼，其脚下会突然出现钩刀绊住双腿，上面则有鬼吏以铜管刺喉，如此则鬼又哪能不喝也。

《阎王经》与酆都鬼城中的孟婆茶仍是令人恐怖的，然而吴地的孟婆茶及孟婆茶庄却完全没有了阴森怕人的鬼与鬼域的性格。人死后，将经历如此美妙的庄园，将遇见如此靓丽的佳人，将喝到如此神秘之茶；而且，死意味着投胎重生，意味着新生的获得，那么死对于活着的人又有什么可怕呢？我们的文化中这样的资源殊为难得，它之能够引起人们的兴趣也不偶然。据说现已有人欲开发以“孟婆汤”命名的饮料，投放市场。孟婆茶庄之开到阳间，活着的人也大喝孟婆茶，当然并不意味着如傅山所设想的因为孟婆庄有美人而人人已乐死，但死的恐惧能被大大冲淡也是很可能的。中国人极忌讳死，然而却不忌讳喝孟婆茶，可见关于孟婆茶的想象或曰创作，是以非理性的形式表现了民间的一种理性：对死的看淡。这乃是民间的一种智慧，我想，这也是我们固有的民族传统思维中亟须发掘和发扬的元素之一吧。